壹

周恩来对聂荣臻说：“你到九江传达中央南昌起义精神，要第一个通知叶挺。”

很多人都知道，“八一起义”（即南昌起义）前敌总指挥是叶挺。在“八一起义”的策源地九江市，还有个叶挺二十四师指挥部，却鲜为人知。

我参观过九江“八一起义策源地纪念馆”，即“叶挺二十四师指挥部旧址”。

纪念馆坐落在城东一个小山上。这座明两层、暗三层、回廊结构的西式建筑，曾是九江原圣约翰中学校长美国人高达德的寓所。1927年4月，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“四一二”政变，大肆屠杀共产党人。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军副军长兼二十四师师长的叶挺，率部参加东征讨蒋，进驻九江，就在这里设指挥部，住了15天。

当时中国政局突变、蒋汪合流，中共中央决定发动“南昌起义”。周恩来任前委书记，在向隶属前委领导的军委聂荣臻等传达中央决定时，特别强调：“到九江后，在所有需要通知的人中要第一个通知叶挺。”因此，聂荣臻到九江后，就住在叶挺的二十四师指挥部。

周恩来为什么要“第一个通知叶挺”呢？因为他对叶挺的一贯表现早就了解。从当年组建叶挺独立团开始，他就直接领导过叶挺。叶挺率独立团作北伐先遣团，在广州誓师北伐，周恩来还亲自给连级以上干部作过政治动员。果然，当叶挺听了传达，当即表示坚决拥护中央的决定，并配合聂荣臻向二十四师和其他部队的共产党员进行传达，使部队统一认识：国共分裂了，我们没有别的选择，只有起义！

如今在这所纪念馆里展出的大量资料、图片，详细地介绍了叶挺、聂荣臻、贺龙等商讨关于发动武装起义并把起义推进到实施阶段的过程。纪念馆内还有两幅反映“小划子”会议的油画，形象地讲述了时任第二方面军四军参谋长叶剑英，在得知汪精卫、张发奎等在庐山密谋解除叶挺、贺龙兵权后，连夜赶回九江军部，让亲信准备一条小船（当地叫“小划子”），秘密通知叶、贺。他们决定必须赶快提前撤离九江的故事。

贰

《囚歌》、《囚语》一脉相承，细说“另一个心灵苦战的战场”

叶挺的那首明志诗《囚歌》早已广为传颂，是1942年11月，叶挺在重庆囚室中写的，由叶挺夫人探监时带出来的，早在解放前就传开了。其姐妹篇《囚语》却因种种原因，与叶挺亲笔写的另一份关于蒋介石劝降他的对话“笔录”，都被尘封了几十年。

上个世纪末，叶挺将军的长子叶正大，想办法先后找到了《囚歌》之外的这两篇重要历史文献，并珍藏起来。2001年5月初，叶正大夫妇在探访叶挺母校惠阳崇雅中学时，首次公开了这篇《囚语》。

叶挺曾在该校前身崇雅学堂读过一年书。叶挺，字希夷，原名叶询，正是该校的陈老师给他改名为叶挺，勉励他“人要上进，叶须上挺，挺身而出，拯救中华”。这个史料是广州新四军研究会经过多方查证，得以确认的。我把这个信息告诉叶正大时，他非常兴奋。当时就对我说，找个时间我们一道去看看。于是，就有了叶正大探访叶挺母校之行。也正是在参观这所百年老校和校史展览并和在校的1600多名师生见面时，叶正大表示，要把叶挺的一首没有公开发表过的《囚语》中的几句诗介绍给同学们共勉：

不辞艰难那辞死，生死原来相游戏， 只问此心无愧怍，赤条条来光棍逝。

这几句诗写在 《囚语》第一页，被叶挺称之为“戏拟四句不协律”，它集中反映了《囚语》的主题。

参观过崇雅中学后，叶正大特意把《囚语》复印了一份给我。他说，这是他到中央档案馆找到的。这份共18页的《囚语》主要是回顾了叶挺思想性格的形成和参加革命以来经受的危难，特别表达了对“皖南事变”死难者的深切悲痛和对部属的思念之情，以及自己被囚禁后宁死不屈的坚强决心。据叶正大所说，在写完《囚语》不久，叶挺还在写给蒋介石的信中，要求“军法审判”、“明令公布”、“判挺以死刑”，“而将所部被俘干部不问党籍何属，概予释放，复其自由”，称“彼辈在此次意外行动中，概奉挺令而行，无责可言”，“挺愿以一死为部曲赎命”！

我犹记其中有一段：“由重围苦战流血的战场，已自动投入另一个心灵苦战的战场。”当时叶挺看到了爱妻发来的电报，要他不仅为了自己，也要为了几个子女，更加珍惜生命。叶挺还写道，“妻儿和私情固深刻剜着我的心”。“我固不愿枉死，但责任及环境要求我死，则我又何惜此命耶。”

叁

“笔录”记录蒋介石劝降，叶挺立场坚定：“我不能这样做，请枪毙我吧！”

十多年前，我又一次采访叶正大，便见到了叶挺的那一份珍贵“笔录”复印件。叶正大告诉我，这份笔录过去他并不知道，是杨尚昆同志在1996年在延安参加纪念“四八烈士”殉难50周年活动时告诉他的。此后叶正大四处托人去打听这份“笔录”的下落。直到那年他去北京，通过组织来到中央档案馆，才在浩繁的文件资料中查找出来了这份“笔录”。

“这是用笔写在十行纸上的，我一看就认出是父亲的笔迹。当时为了不被人识破，便于传出，父亲的‘笔录’便只是以甲（蒋介石）乙（叶挺）对话的形式记录两人谈话内容，并以‘△△△’代表新四军，‘△△’代表共产党，回避当时一些忌讳的名词。文中的三个人其实就是蒋介石、叶挺和郭忏（第三战区副司令）。中央档案馆当时将原件复印了给我，我们兄弟便视为传家宝珍藏起来。”叶正大回忆说。

“笔录”中记载，蒋介石知道叶挺被扣押后，一再电令顾祝同等，千方百计劝降。但劝降者软硬兼施，仍均遭失败。蒋介石便决定亲自出马劝降。叶正大这样评说：“蒋介石反复对我父亲劝降，是妄想一箭双雕。第一，他是想推脱‘皖南事变’的罪责；第二，他妄想争取到我父亲为他带兵。”

“笔录”中，蒋介石像是很关心的样子问：“身体很好？”“一年来休养怎样？”“有什么反省觉悟的地方？”接着又说：“这几年没有很好让你做点事。”叶挺知道他的意思，没有正面回答，而是自嘲说：“屡经失败。”“无法应付环境。”其间，蒋介石妄想离间叶挺和共产党的关系，说：“你这个人太老实了，上了人家当还不觉悟，人家叫你们回去，你就回去，叫你打就打。人家利用你完了还会杀你。”叶挺又避开蒋介石的挑拨，反而用具体事实详细揭露蒋介石蓄意制造“皖南事变”的阴谋：“是你们指定路线命令我们走，我们打日寇要子弹、粮晌，你们都不给，又集中七个师包围我部，我只能带着部队逃命。”

叶挺还巧妙引用《后汉书·崔寔传》中的“小杖则受，大杖则逃”这两句古语，之后说：“我们不善于逃命而遭到灭亡，则是我对部下不起，现在上饶还监禁几百干部，我对他们应该负责任。我处置失当，我愿受军法裁判。”蒋介石则气急败坏：“你的部下就是共产党，他们破坏抗战。你上了当还不觉悟，还要对他们负责。我关起100多人（实际上是故意说少了），是我错了吗？”叶挺趁机讽刺：“如果这样说，新四军当初就不应该成立了？”这话揭了蒋介石的老底，他马上急刹车说：“话就说到这里，再说就不好听了。”

但接着蒋介石突然问叶挺：“你是不是共产党？”叶挺坦然地说：“到现在为止，我没有任何党籍。”蒋介石命令式地说：“我指示你一条正路，你能绝对服从我、跟我走，你一定可以得到成功，不然你就算完了。”叶挺回答：“我早就决定，我已经完了。”蒋介石马上又改口说：“也不是那样意思，我叫你去三战区好好休养，你的前途是光明的。”叶挺依旧寸步不让，斩钉截铁说：“如果照这样做，大家一定说我自私，怕法律处置，我不能这样做。”蒋介石终于无计可施，无奈地说：“回去好好想一起，同郭司令商量好后答复我。”郭忏把叶挺送回住地后，两人又谈了一小时，但叶挺给蒋介石的最后回答仍是：“我不能这样做，请枪毙我吧！”

肆

周总理曾对叶正大说：“你爸爸座机失事，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。”这一判断已获证。

2002年9月，在惠阳召开的纪念叶挺将军诞辰106周年座谈会上，当地领导分别介绍了家乡经济社会发展的情况。叶挺将军的长子叶正大夫妇、四子叶华明夫妇和七子叶正光听了都很感动。叶正大终于说到叶挺之死的真相：“这是几十年来一直埋藏在我心底没有和任何人讲过的问题。事情已经过去50多年了，应该可以揭秘了。”

叶挺的死，是因为飞机失事。但这架飞机究竟是为什么失事，过去只说是天气原因。叶正大回忆说，1952年暑假，他和在解放前被送到苏联学习的一些中国学生一起回国参观学习，有一天，周恩来伯伯和邓妈妈接他到家里去吃午饭。周恩来问起他在苏联学习的情况，又问起他弟妹们的情况，最后动情地说：“你爸英年早逝，你们要继承遗志，努力学习，坚持革命。关于你爸爸他们的座机为什么会失事，过去只说是浓雾中撞山失事，今天我可以告诉你，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。机上的乘客全是我们的人，机组四个人都是美国人，只有国民党的特务才能干出这种事，否则无法解释。飞机一直是正常飞行，为什么快到延安的时候突然电讯中断、迷失方向？出事后，从飞机残骸中发现一份‘迷航’的报告，证实‘迷航’是确实的，但为什么会‘迷航’？就是因为仪表突然失灵。”

叶正大是搞飞机设计的，他知道要在仪表上、电讯方面做点手脚，就像是安装定时炸弹那样，是很容易做的事。他记得周恩来说：“当时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，不好直说是国民党特务干的。没有真凭实据，蒋介石绝对不会承认。当时全面内战还没有爆发，两党谈判还在进行，党中央处理一切事情，都需要考虑各种背景。如果拿不出真凭实据，去和国民党交涉、提抗议，那将会给当时反对内战、争取和平的谈判带来不利影响。我们和国民党的斗争是要有理、有利、有节的啊！当时新华社发布失事消息时，说飞机‘想系’在浓雾中撞山失事。这‘想系’两个字就是一个伏笔。可以肯定说，这是国民党特务干的，但暂时还只能在我们内部说。”

中国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主办的《铁军》杂志上曾报道，21世纪初，一位名叫杜吉堂的行将就木的台湾老兵，曾在一篇文章中忏悔了当年他作为中美合作所特工队长，在重庆参与了由军统方面组织策划的谋害叶挺将军的阴谋。据他所说，1946年4月7日凌晨，军统安插在空军系统、时任调度科科长的王平虎，得知叶挺将飞赴延安的信息，立即上报。随即有人电话通知杜吉堂：叶挺准备乘美国运输机回延安，请立即执行刺杀任务。杜吉堂接受任务后，便召集特工队其他负责人，密谋破坏这次飞行。有特工提议，破坏飞机上的仪表就可使飞机“迷航”，让其自然坠落。遂被采纳。8日晨8时，由王平虎事先做好安排，让特工杨耀武跟随检修员一道进入飞机检修场地，偷偷走到C-47运输机驾驶舱前，将一块磁铁安放在飞机仪表的背面，然后悄悄离开。8时45分，飞机起飞，按预定时间在西安机场休息加油，然后飞往延安。离开西安时，天空已经下起了冰雹，机长同延安方面电台曾有联系，告知飞行途中情况后就关闭了电台。哪知片刻间，机身一偏，飞机仪表就停止了工作。失去导航系统后，机长只能凭经验飞行，不料飞机在晋西北兴县东南80公里处，还是撞上了黑茶山，机毁人亡。

伍

毛主席对在延安的叶正明和叶华明说：“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”，“党也会照看你们的！”

本世纪初，有一次，叶华明来广州参加纪念叶挺的活动时，我们又见面聊了很多。

叶华明回忆起当年得知叶挺死讯时，说：“爸爸妈妈遇难时，我和二哥在延安机场等了很久。后来听说飞机失事了，我俩悲痛欲绝。爸爸被扣押在恩施、桂林和重庆时， 我俩和扬眉一直陪着他。爸爸言传身教，教我们种菜、放羊、如何克服困难，教我们做人要正直。他给我们讲革命道理，明辨是非，要立志跟共产党走。”

他记得刚到重庆时，接他们的特务见爸爸左手还提着一盏在桂林山洞里自己做的小油灯，便问叶挺：“到了重庆，这还用得着吗？”叶挺讽刺说：“这里暗无天日！”叶挺曾告诉他们，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，找到周恩来伯伯，向党汇报。到重庆的第二天，他们兄妹就瞒过特务的耳目，逃出去了。扬眉过去曾跟爸爸去过八路军办事处，还有印象，由她带路，他们躲过了特务的追捕，顺利找到中共办事处（原八路军办事处）。周恩来见到他们时，和他们一个个热烈拥抱。后来，组织上便把他们三兄妹送到了延安。

后来听说爸爸很快要释放了，扬眉作代表，到重庆去迎接爸爸出狱，并与从广州赶来的妈妈会合。可惜由此一别，扬眉竟和爸爸、妈妈及阿九一起遇难了。叶正明和叶华明兄弟俩回想起来，总是感到心疼。叶挺夫妇遇难第三天，毛主席曾把他们兄弟俩接到家中吃饭，关心他们生活和学习情况，还深情地说：“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。你们的父母为革命牺牲了，党也会好好照顾你们的。”

1960年夏天，周恩来在百忙中还抽出时间给他们兄弟们讲家史，对他们爸爸每个时期的革命活动都做了正确的评价。给他们留下印象最深的是，周恩来说：“你们爸爸的一生，就像天上的彗星，虽然出现时间很短，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”

叶华明因此说：“后来我仰望星空时，常常会找找彗星，看看爸爸！”

“三军可以夺帅，匹夫不可夺志。”这是叶挺将军生前爱讲的一句话。

1938年新四军在汉口成立军部时，叶挺请住在一起参加过南昌起义的郭沫若，就这句话写了一幅中堂，挂在大厅里。这也是叶挺担任军长时的誓言！

“皖南事变”后，叶挺被蒋介石扣押囚禁五年多。直到抗战胜利，两党和谈，1946年3月5日，蒋介石不得不释放叶挺。回到重庆中共代表团住处，叶挺再见到郭沫若，说的第一句话仍是：“沫若，记得吗？‘三军可以夺帅，匹夫不可夺志’。现在一切都兑现了！”

上世纪八十年代，我从部队离休后，曾有幸作为广州新四军研究会首任会长、老省长梁灵光的属下，参加过部分研讨、采访工作。特别难得的是，我因此有机会和叶挺将军的长子叶正大、四子叶华明有了更多的接触。前些时我看了电视剧《叶挺将军》，倍感亲切。尤其记得叶华明曾回忆，周恩来说叶挺的一生，就像天上的彗星，虽然出现时间很短，却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。